长风一梦山河远(佛系随更版

醴泉(下)

暮春之际,圣驾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了九成宫,迅速安顿了下来。


当御史台参李靖等人的奏疏呈递上来时,天子与秘书监检校侍中魏征正在殿中议论政事。


早前,皇后派遣身边随行的宫人从九成宫先行返回长安,暂住于围川官舍,右仆射李靖、侍中王珪后至,县官自作主张将宫人移去别处,将住所腾出来给朝臣住,而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右丞裴载身上。


移动宫人而自取好处,是为不加礼敬。


帝后同居一殿,这批宫人负责皇后宫中扫除杂务,此次奉了懿旨,先行回京办事,长孙氏曾跟丈夫提过一嘴。既是皇后宫人,自然也是自己的人,故而天子对此有些许印象。

 

县官轻怠自己的人不说,李靖等人却是自己的心腹,若明知是天子的人还不礼遇,仍不知礼数私谋利益犯了糊涂,不免让天子感到不怿。

 

帝王勃然大怒,旋即便要下诏:

 

始平官、司空处约等杖责一百并解除官职,查验清楚围川县官及李靖等人的罪状。

 

“连此等小官都不听命于朕,任由李靖等人作威作福,只知礼遇他们却怠慢我宫人,实在可恨!若不严加惩处,必会上行下效......”


天子怒叱道,侍奉在旁的内侍皆不敢动弹。

 

“陛下,万万不可!”

 

一旁的魏征坐不住了,也不顾帝王还在怒火上,他匆忙上前,似连珠炮弹般劝谏。

 

“臣与李靖、王珪素有交情,知晓他们二人都知道礼法,必定不会想着移走宫人自取好处,许是言官的失误夸大了事实,这才让陛下这么生气。而且,就算事实如此,陛下也该念着他们的功劳而宽恕他们,不应寒了功臣的心。”

 

“又,陛下视皇后宫人为自己宫人,宫人被怠慢,既是扫了皇后殿下的面子,也是扫了您的面子,陛下有护短之心无可厚非。但李靖等人是您的心腹大臣,宫人不过只是皇后扫除的仆隶,尊卑等级本就不同,更遑论交付委托办的事孰轻孰重,陛下心中应当有数才是!”

 

“又,李靖等人需要与州县长官交涉,若陛下问起百姓疾苦,他们才能够给予答复;宫人出使则不然,左不过换个地方住,饮食供应俱全,并不用与县官打交道。若是陛下为此事罪责县官,只会让天下臣民惊骇,恐伤圣德!”

 

这一番话下来,天子幡然醒悟,这才免去州县官员的罪责,并停止了对李靖等人的追责。


 “公说的极是,朕又冲动了。”


皇后得知后一时竟哭笑不得,自家夫君,从来都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直率之人啊。


丹霄殿素来是帝王宴请之处,同时也是帝后用膳之所,三月戊寅便宴过了一场,这且不提。

 

殿内,帝后相对而坐,帝王频频往皇后碗中添菜,看起来竟与民间夫妇别无二致。

 

也只有在妻子面前,他才会如此屈尊。

 

长孙氏却搁了箸,赌气般地推开面前的玉碗。

 

“陛下,妾实在没胃口,让他们撤下吧。”

 

妻子少有这般任性、耍起脾气的时候,然而时下有孕虽已七月有余,仍被腹中孩子折腾得厉害,以致终日茶饭不思,人也越发憔悴。

 

天子持箸的动作稍顿,心疼不已,他只得细细地哄道:“观音婢,你多少再吃点嘛。”

 

长孙氏只是皱眉,继而闷闷地叹了口气。

 

天子无奈地吩咐下人,“那就不吃了,撤下吧。”

 

侍婢鱼贯而入,有序收走了桌上的盘盘碟碟。

 

殿中又归于寂静,天子缓缓踱步走到妻子跟前,像是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盒精美的蜜馅儿,拈起一块便往妻子嘴里送,一如年少时那般顽皮。


“观音婢,你尝尝看,可好吃了。”

 

这蜜馅状如马蹄,外表酥酥软软,让人顿时有了食欲。长孙氏素来爱吃甜食,又见这蜜馅儿模样实在可人,她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,顿觉口齿生香,馅汁甘甜,回味无穷。

 

长孙氏展颜一笑,蹙起的眉头随之一松。


她忍不住叹道:“唔,真好吃……”


天子瞧见她的神情,便知自己投其所好了,他从旁掏出手绢为她揩去嘴角碎屑,温柔道,

 

“慢些吃,我又不与你抢。”

 

皇后笑着拍开他的手,“二郎尽取笑我。”

 

天子又献宝似的从背后拿出一盒金灿灿的东西。


“观音婢,你再尝尝这个。”

 

长孙氏接过盒子,盒中摆放的糕点摆放如一个个精美的金碗,外表还洒上了一层黄金脆,精致小巧。她爱不释手,又仔细地端详了片刻,拿起一块送入口中,又酥又软。


不消一时,两盒小食便被她消灭干净了。

 

天子颇有几分得意,邀功般向妻子介绍,


“这一盒叫马蹄酥,另一盒叫蜜碗,皆是魏征奉了旨寻来的。观音婢若是喜欢,回头我便让人把这民间厨子宣进来,将这方子教给宫中御厨。”

 

“如此,二郎倒是得谢过魏公美意了。”

 

“你护了他那么多次,也是应当的。”

 

“听闻魏公酷爱醋芹,不如下回宫宴,二郎叫人多备些醋芹,让魏公吃个够吧!”

 

天子自是笑着应允了妻子。

 

长孙氏突然惊呼,扯了把丈夫的袖子。


“孩子好像在踢妾呢。”

 

帝王并非第一次做阿耶了,皇后也非头遭做阿娘,但此时的两人依旧兴奋不已。

 

天子在皇后身旁坐下,整个人埋进她怀中,贴近她的小腹,细细地听着胎儿的动静,继而对着尚在腹中的孩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堆:

 

“还没出生就尽闹腾你阿娘,真是不让阿耶阿娘省心呢!还不快跟你阿娘道歉,以后做个乖巧懂事的孩子,阿娘会原谅你的,你说对吧,观音婢。”

 

皇后感觉好笑极了,她伸手触及天子的眉眼,轻轻地为他抚平。

 

“二郎说这些给他听,他哪里听得懂呀。”

 

天子却不然,“我们的孩子天资聪颖……”

 

“停停停,陛下可别吹嘘了!妾臊得慌。”

 

长孙氏笑着打断,顿了顿,她伸出双手勾住丈夫的脖子,两个人的脸瞬间贴近,她蜻蜓带水般在他的面庞落下轻轻一吻,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。


“谢谢你,我的二郎。”

 

虽是老夫老妻了,帝后还如年少情窦初开般黏糊,而皇后毕竟面皮薄,刹那便羞红了脸。

 

两人抵额相触,一时无言。

 

长孙氏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,“不过,陛下总是赖在妾这,难免叫人多生口舌。妾想着……”

 

天子话语淡淡,似是提不起兴致,“谁敢生口舌?”

 

长孙氏摇摇头,“并没有谁。”

 

“只是……妾读前朝史事,总不免哀叹感伤班婕妤之辈,宫中寂寞,女子这一辈子便消磨殆尽了。也不只是后宫妃嫔,女史宫婢也是如此,没有谁是容易的,若二郎能给予她们多几分关爱,就算只是去看看孩子们,便也可聊解她们愁苦。”

 

天子呢喃道:“我知道了,我会做到的。只是观音婢,你总是这般为旁人着想,永远做得这般完美,宫中朝中又有谁人不曾受过你的恩惠,朕有时都替你觉得累,观音婢,你该好好歇歇的。”

 

皇后眉眼弯弯,指尖轻轻压住天子的唇。


“二郎要做明君,妾便追随做贤后,我们为苍生谋福祉,谈不上什么累不累的,毕竟,天下好,二郎才安心,妾也才安心。何况,妾有如今的底气,还不是仗着有二郎这样的丈夫,仗着二郎的心在我这里,仗着我们一起许过的生死相依。”

 

“得妻如此,乃是我李世民三生的幸事。”


天子坐了起来,宠溺地蹭了蹭妻子的鼻翼。


“不过,旁人之事与你我夫妻相伴并无干系,今日正巧军国无事得了闲,我与你去散散步吧。”

 

说罢,天子一手牵起皇后的手,另一手持着木杖,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往丹霄殿西边走。


孟夏之月,九成宫却全然没有半分闷湿蒸热的感觉,傍晚时分的天云霞灼灼,煞是好看,微风拂过行人脸颊,清凉而舒适。

 

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隋时仁寿宫的繁华已无法追寻,在废墟上复建的九成宫仍可见高阁耸立、长廊环绕、台榭交错、流水相映的美景。

 

天子扶着皇后朝北走,两人悠闲地走到西城的背面,颇有兴致地观赏沿途的楼台亭榭。

 

渐渐地,皇后有些走不动了,扯了扯天子衣袖,于是帝后便停住脚步,在耸立的阁楼下徘徊。

 

天子忽觉得脚下的土地有些许湿润,好奇心驱使他用手杖探了探,说来也神奇,只那一瞬,忽见水流喷涌,漾起清波阵阵,格外显眼。

 

他们异口同声地惊叹道。


“是泉水!”

 

长孙氏笑着提醒丈夫,“二郎可别光顾着自己高兴,也该叫公卿们来看看,沾沾这泉水的福气。”


泉水乃祥瑞之兆,帝王令德的象征,天子自然大喜,立刻让人在泉水下边砌上石槛,让水自然地流入石砌的沟渠,名字便唤做“醴泉”。


酿泉为酒,泉香而酒冽。


他更取了醴泉水亲自酿了醴泉酒,置酒于醴泉侧,酒香四溢,群臣听到消息迫不及待地赶来同观醴泉水,天子又赐帛各有差,这暂且不说。


圣人下了敕令,让秘书监检校侍中钜鹿郡公魏征撰文一篇,由兼太子率更令勃海男欧阳询书丹。


赞曰:始以武功壹海内,终以文德怀远人。


此事见载,碑刻石上,是为《九成宫醴泉铭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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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据史料:


醴泉故事讲完了!


有uu说每每讨论起这个故事:帝后闲步得醴泉,天子令德故而天降祥瑞,这一切值得魏玄成撰一篇《九成宫醴泉铭》,然而铭文最终得以流传千古,却是因为欧阳询的“天下第一楷书”,俺觉得吧,冥冥之中就很有缘分呀~


马蹄酥和蜜碗是民间传说,感觉有趣就用了,两个吃货吼吼!


晋阳果然是最懂事的娃!


《册府元龟》


(三月)戊寅宴三品以上于九成宫丹霄殿赐从官帛各有差。

四月癸卯醴泉出丹霄殿之西命公卿以上示之因置酒于侧赐帛各有差。


【唐】王方庆 《魏郑公谏录》


 或奏云:“右仆射李靖、侍中王珪,奉使九成宫,还,至围川县,有宫人先舍于令厅,靖等后至,乃移却宫人,安置靖等。又,近有宫人使至始平县,县令已安置讫,右丞裴载家口后至,移动宫人,不加礼敬。”太宗闻之大怒,曰:“此等官职都不由我,皆由李靖、珪等乎?何见李靖王珪等如此,见我宫人都不礼遇。始平官、司空处约等决杖一百,解官,仍案验围川官人及李靖等。”公进谏曰:“李靖、王珪皆知礼法,必不许移动宫人自取好处,此或言者过误,发陛下嗔怒;如其实然,亦可矜恕。何者李靖等,陛下心膂大臣;宫人,皇后埽除仆隶。其委付,事理不同,较其轻重,全无等级。又,靖等出外,官人访朝廷法式,归来陛下问百姓疾苦,靖等自不可不与官人相见,官人等亦不得不参。至于宫人出使,不与州县交涉,惟得供其饮食,自外何所参承若以此罪责及官人,不益陛下德音,徒骇天下耳目。”太宗曰:“公言是也。”乃释州县之罪,李靖等亦寝不问。


《唐会要》


贞观六年三月,上幸九成宫。宫人还京憩於围川县官舍。俄有右仆射李靖、侍中王珪复至,官属移宫人别所而舍靖等,唯参靖等,又不礼敬宫人。上闻之,怒曰:“威福之柄,岂由靖等,何为礼靖而轻我宫人?”即令按问。秘书监魏徵谏曰:“靖等,陛下心膂大臣;宫人,皇后埽除之隶。论其委付,事理不同。又靖等出外,官吏访闻朝廷法式;归来陛下问疾苦,靖等自当与官吏相见,官吏亦不可不谒。至于宫人,供食之外,不合参承。若以此罪责县官,恐不益德音,徒骇天下耳目。”


(我猜可能有朋友没见过这段史料,特意拎出来嘿嘿!哎哟有点好笑又有点磕到了护短凤!)


【南朝·宋】刘义庆《世说新语》


汉成帝幸赵飞燕,飞燕谗班婕妤祝诅,于是考问。辞曰:“妾闻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脩善尚不蒙福,为邪欲以何望?若鬼神有知,不受邪佞之诉;若其无知,诉之何益?故不为也。


(看到这里有没有一种熟悉感……没错!)


【宋】司马光《资治通鉴》


后曰:“死生有命,非智力所移。若为善有福,则吾不为恶;如其不然,妄求何益!赦者国之大事,不可数下。道、释异端之教,蠹国病民,皆上素所不为,奈何以吾一妇人使上为所不为乎?必行汝言,吾不如速死!”


(这也是文里音音会提到班婕妤的原因,就很莫名联动嘿嘿。在我看来,她的这种垂爱宫壶的仁慈一方面是因为她得到了所有,整个人是很幸福的那种状态;另一方面可能是童年的经历让她更能共情,抑或是读史过程中对后宫女性的这种感伤、怜爱……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啊呜呜呜!)


【唐】《九成宫醴泉铭》(节选)


秘书监检校侍中钜鹿郡公臣魏徵奉敕撰,兼太子率更令勃海男臣欧阳询奉敕书。


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,皇帝避暑乎九成之宫……

粤以四月甲申朔旬有六日己亥,上及中宫,历览台观,闲步西城之阴,踌躇高阁之下,俯察厥土,微觉有润,因而以杖导之,有泉随而涌出,乃承以石槛,引为一渠。其清若镜,味甘如醴,南注丹霄之右,东流度于双阙,贯穿青琐,萦带紫房,激扬清波,涤荡瑕秽,可以导养正性,可以澄莹心神……居高思坠,持满戒溢,念兹在兹,永保贞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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